新冠病人出院后,会有后遗症吗?
如果只讲个人感受,《财经》记者接触的几位新冠肺炎康复者均自称身体健康,不再有心慌或其他不适。但不少没有感染过新冠病毒的人并不接受他们的说法。有人说“只要得了新冠肺炎,就算治好人也废了”;也有人说,“就跟‘非典’似的,现在看不出来,你等着,以后会……”
离开武汉火神山医院至少3个月了, 200多位重症患者自发组成了一个病友群。在这个群里,大约20%的人觉得自己什么事也没有,20%仍然感到不适。新冠病人出院后,留下“后遗症”了吗?
2020年7月16日下午4点半,曾经的新冠肺炎重症患者万春晖准时下楼开车,接妻子下班。他边走边打着电话,嗓门挺大,说话抑扬顿挫,偶尔哈哈大笑。对那些有关“后遗症”的传闻,他多数不信,“‘后遗症’不能说没有,但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多、那么严重”。
《财经》记者采访的医生们也多持类似看法。但他们都强调,判定新冠肺炎后遗症应该有一个普遍性的调查、一段时间较为系统的随访,以及数据上的支撑。
截至7月20日,中国累计有78817例新冠肺炎病例治愈出院。对“后遗症”的追踪,将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而新冠疫情带来的心理创伤,或许比预想中的更严重。
出院:肺部仍有磨玻璃影
万春晖最后一次因为新冠肺炎去医院,是从火神山出院一个月后,去复查肝、肾、CT、抗体。除了肺下还有一点“点状磨玻璃影”,各项指标均已恢复,包括一度异常的肝功能。从此,他再没管过那些指标。他相信医生说的,磨玻璃影会慢慢完全消失。
同样曾经罹患新冠肺炎的余昌平,最近倒为此“有点烦恼”。作为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呼吸内科的医生,余昌平担心自己肺部的磨玻璃影从此“消不了了”,“对肺功能可能就会有点影响,影响不是很大,但还是担心”。
所谓“磨玻璃影”,是肺部炎症的一种影像学表现。不少新冠肺炎病人出院时,肺部都有一些磨玻璃影未完全消失,这与出院标准有关。根据《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病人出院需要满足的影像学条件是“急性渗出性病变明显改善”,对呼吸道症状的要求也是“明显好转”。
换言之,就是出院标准不要求患者的肺部病灶完全消失。
余昌平在工作中注意到,肺部磨玻璃影“很多病人出院时都会有,而且要很长时间才消失,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之所以对自己的情况有点担心,是因为他已经出院4个月了,而同期有人已复原。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后遗症”,“只能说是现在存在的问题”。
同为冠状病毒家族成员,SARS也有类似表现。应急总医院(原煤炭总医院)对重症SARS康复者的随访结果显示,在出院一年半以后,仍然会有约30%患者的肺部CT影像异常,主要就表现为磨玻璃影,但多数会在两年半后完全消失。
3月初,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视频连线,向欧洲呼吸学会介绍中国新冠肺炎疫情时称,超过85%患者出现胸部CT异常,毛玻璃样改变(GGO)或双侧浸润是最常见的表现。
余昌平比较担心的是,“磨玻璃影”长期存在,会发展成“索条状影”。如果把“磨玻璃影”类比为皮肤损伤后的红肿,“索条状影”就是伤好后留下的疤痕,当它出现在肺部,就会被认为是肺纤维化的一种表现。
万春晖所在的火神山医院某病区,200多位重症患者组成的病友群里,约10%的人肺部出现了索条状影。
不少人对“肺纤维化”十分畏惧。北京协和医院呼吸科对SARS康复者的肺功能跟踪结果显示,即便肺部CT有异常,康复者的肺总量等数据也“不符合典型的肺间质纤维化肺功能改变”。
北大第一医院呼吸科主任王广发从武汉了解到,纤维化在新冠肺炎康复者中发生的比例和严重程度并不高。
普遍性的心慌,是心脏后遗症吗?
比肺部异常更普遍的,是新冠肺炎病人在康复期的心慌。乐观来看,这或许是肺部功能或体力并未完全复原所致,“别的病也可以有,大病一场嘛”,余昌平说,多数人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转好。
就在前几天,万春晖开始做些运动:胯下击掌、开合跳、对侧摸脚、前后跳、对侧提膝,每种45秒。做完一测,心跳140次/分,10分钟后恢复正常,这是健康成人中低强度运动后的正常心率。而在出院头一个月,他就算躺着心跳也要80多次/分。在医生的建议下,这位高血压患者换回了过去两年间常用的降压药,一周后明显好转。
真正让医院或医生感到紧张的,是新冠肺炎患者是否会出现心脏后遗症。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合并心功能不全诊治专家建议》中提到,新冠肺炎患者多项生化指标提示,病毒可致急性心肌损伤。这不是新冠病毒特有的现象。一位援鄂感染科医生指出,患者受到病毒感染后,如果出现病毒血症,全身的器官都有可能被波及。病毒血症是病毒在人体内局部繁殖后,侵入血液循环中引发的。
冠状病毒对心脏的影响,SARS时期也曾有过研究。北大阜外医院观察32名SARS患者发现,曾有2例重症患者的影像和生化指标显示心脏异常,但在3周后恢复正常。
问题是,个别患者出院已有数月,仍然反映心脏不适。万春晖的一位病友为此还去做了专门的检查,结果“确实有点小问题”。
“这种损害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是可逆的”。前述感染科医生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后遗症”,至少目前还不能作这样的判断。
王广发也对《财经》记者表示,“新冠病毒可以引起部分病人出现心脏问题,但比例并不高,真正引起一些所谓的后遗症的比例应该不是太高。”
对于近期热议的“新冠肺炎患者出院后心脏形态发生改变”,湖北一家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收治定点医院已低调地进行了了解,称“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反馈”。
激素之忧?诊疗方案严控用量
缺乏权威数据和调查,让新冠肺炎“后遗症”成了某种群体性的焦虑。
如果只讲个人感受,《财经》记者接触的几位新冠肺炎康复者均自称身体健康,不再有心慌或其他不适。但不少没有感染过新冠病毒的人并不接受他们的说法。有人说“只要得了新冠肺炎,就算治好人也废了”;也有人说,“就跟‘非典’似的,现在看不出来,你等着,以后会……”。
在很多人眼里,这个“现在看不出来”的后遗症,可能是激素导致的。
真正接受过新冠肺炎治疗的病人,似乎对激素并不担心。万春晖回忆,整个住院期间,他只用了两天激素,每天的用量很小。自1月22日武汉“封城”当天起,陆续发布的各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对糖皮质激素运用的建议都是不高于相当于甲泼尼龙每千克体重1毫克-2毫克,并要求酌情短期3日—5日内使用。
一位不愿具名的药师称,新冠肺炎治疗方案对激素运用极其谨慎。在说明书推荐治疗方案中,对类风湿性关节炎,静脉注射甲泼尼龙用量可达1000毫克/天,并可连用4天。
而根据《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重症、危重症 病例诊疗方案》,即使是“重型、危重型”,用量也仅为甲强龙(即甲泼尼龙)每12小时40毫克,不超过5天。
在实际运用中,参与抗疫的多家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军队支援湖北医疗队前方专家组等,也出具了各自的补充性意见,详细至不同体重病人用药周期每天的用量。军队医疗队前方专家组明确提到,“反对大剂量激素冲击疗法”。
火神山医院的用药总量也证实了这种谨慎。2月1日至3月26日,该院共收治3000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一篇6月首发于《中国医院药学杂志》线上的论文称,激素及相关药物仅占该院用药总量的4.08%。
上述药师回忆,早在新冠肺炎疫情初期,激素用量问题就已受到关注,实际运用中必会慎之又慎。
有些“后遗症”可能是心理创伤
在上述火神山新冠肺炎康复者的交流群中,自觉有不适感的人,最常见的说法是“没有力气”“拉肚子”“胃口不好”,或是“头疼”“睡不着”。万春晖发现,这样的人在他们群里大约有20%。他们多数时候表现正常,一旦想起有关“后遗症”的事,就会感到焦虑。
多位医生指出,病人出现此类情况,或有失眠、乏力、食欲减退等表现,很可能是创伤后带来的心理问题。
一些病人正在竭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健康。
陈康(化名)从第一次出院到现在,核酸已经两度复阳。首次复阳后,她再次住院并做了病毒培养,确认血液中的是死病毒,不能复制,核酸转阴后出院,却又因核酸复阳三度入院。到最近一次出院时,她累计已有四个多月在医院度过。
最近,陈康又去查了抗体,双阳!她再次主动接受了核酸检测,目前仍在等待结果。还有人自2月出院以来,先后复查核酸11次,且均为阴性,但仍然为最近一次的抗体检测显示弱阳性而感到“窝心”。
实际上,抗体阳性并不是一个负面指征,“抗体有一定保护作用,阳性是对的。”王广发告诉《财经》记者,“SARS患者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比例大约10%—20%。我觉得现在网上很多病人说有问题,可能就是这个(创伤后应激障碍)问题。”
不仅是病人。上述援鄂医生在刚刚回家时,也曾感到不适,“焦虑、失眠、食欲减退、消瘦,在援鄂医生身上或多或少存在”。好在身为从事医疗行业的人,他们会辨析,这些症状是疾病引起的还是其他原因,并能够努力克服它。
尽管已是一名资深的感染科医生,前述援鄂医生仍然感到,治疗新冠肺炎的隔离措施是他所经历的最高标准,“而且这不是短时间的隔离。”很多重症病人仅治疗就要超过半月,此后还有集中隔离14天、居家隔离14天,“它限制你的活动和交流,(对身心有些影响)是必然存在的”。
一位曾在湖北某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收治定点医院发热门诊工作的医务工作者也承认,当她离开发热门诊回家后,曾有一段时间不愿出房门,回避和家人交流。好在,主动寻求一次心理咨询后,她迅速好转。
王广发建议,对新冠肺炎康复者的生理和心理状况展开追踪调查,加强观察,同时给予康复治疗和心理干预。
问题是,一些人并不愿谈及有关“新冠”的话题,他们在康复后不再与医院或医生联系,并且否认曾被感染。另一方面,似乎也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们回归往日的生活。
新冠肺炎患者家属刘红(化名)说她丈夫好得很,身为最早的患者之一,他自2019年12月30日出院至今已逾半年,“各种检查都做过了,没问题”。可就是这样,从没得过新冠肺炎的她最近刚刚复工。“我们那个李师傅到现在还上不了班,他们家阿姨病早就好了。我能上班是我自己找他们的。”这并非孤例,有些单位宁可白给一份最低工资,也不愿康复者立即返岗工作。
虽然复工,日子谈不上顺心。能明显感觉到,有些同事看到自己走近就害怕,“躲你躲得远远的,我能感觉有人私下议论我”,刘红也没有试图去和那些人说点什么,“会越描越黑”,她对《财经》记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不要写我们的名字,也不要写姓”。